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带着妻子和儿子。今天早上，儿时一样温柔的阳光从窗外一缕一缕地飘进来，斜斜的，和着炊烟，在亲人们亲切的脸上愉快地荡漾着。就在这样一个远离闹市的乡间的早上，我做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一件事。
冲动是在瞬间产生的。当时，我正盘算着与父亲一道走亲访友，一回头，猛然瞥见了父亲脸上刺眼的胡须，一根一根地挺立着，已遮住了他的鼻孔，使父亲显得十分的老态和萎缩，睡眼惺忪。我的心头猛地掠过一种异样的感觉。我说，爸，你的胡须好长哟，剔一下嘛。父亲是从脑溢血中挣扎过来的，多少有些后遗症，动作迟缓，听力也已经明显下降。父亲什么也没听见，双手垂着，静静地呆在一旁，等我。
我是读了大学后才参加工作的，在城里娶了一个教大学的妻子，生了一个聪明的儿子，拥有一套舒适的住房，该是村人眼里一面飘扬的旗帜。我的回来，父母的脸上自然带了一些荣光。当然，我也可以借此满足一下在城里被挤扁了的虚荣心。可不知怎的，此时，父亲脸上的胡须却犹如长在我心上无数大大的脓胞。试想，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后生与一个胡子拉碴的乡里老人相跟而行，其状该是多么的滑稽和别扭？我要替父亲把胡须剔掉。
剃须刀是妻子托人从国外买回的。我的手指在父亲皱折的脸上不断地摩挲着，生生的，怯怯的，这是今天早上阳光斜照下一个反复的幸福的细节。父亲像一个听话的傻孩子，下巴努力地向上翘着，显然有些吃力，嘴角不时地抽动。由于胡须太硬，太粗，刀片不时被夹住，常常把父亲嘴角的皮肤拉得东倒西歪。我说，疼不疼？不疼。父亲的声音很小。
我的目光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岁月。那时候，年幼的我骑在年轻的父亲的脖子上，两只小手忽而在父亲的额头上击鼓，忽而把父亲的胡须抓下一两根来，月光皎洁如水，晚风柔嫩如纱，笑声在夜空中次第飘散，我敢说，那时的父亲一定是很幸福的。当岁月不再，年幼的变成年轻的，年轻的变成年老的，手指变大变粗了，胡须变浓变硬了，我不知道父亲是否还有那时的幸福的感觉？我的儿子如今已经十一岁了，有时还要骑在我的脖子上，动作稍微迟缓，还要惹得他拳打脚踢，尽管如此，我还是时常有一种亲近的冲动和渴望，父子相嬉，其乐也融融。
父亲的皮肤显得十分的干燥，大片大片的风屑夹杂在胡须间，不时钻进我心爱的小剃须刀里。我的心里开始有了一些疼痛的感觉，不知是因为剃须刀，还是因为父亲的老态龙钟。当时我没有感到手指是幸福的，若干天以后，当我端详着长在我的手上摆脱了老茧命运的稚嫩的手指的时候，我的愧疚的泪水就不断地流了下来。我想当初我并没有与父亲亲近的意思，摸摸父亲的脸，再摸摸我在城里被各种洗面浴浸过的脸，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记忆中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看着父亲，父亲的胡须一根一根被剔去。母亲在门外不时地用眼斜看我，她也许想起了三十年前最常见的情景，很高兴的样子；妻子在门外也不时地用眼斜看我，表情很复杂，她也许认为剃须刀只是表达夫妻感情的信物。我把剃须刀放下后，父亲把它拿在手里，不断地把玩着。于是，我看看母亲，又看看妻子，很“孝敬”地对父亲说，爸，你拿去用吧。我无法说，反正你用过后我也可能不会用了。父亲抬头望着我，满脸幸福，容光焕发的样子。我仿佛看到了父亲拿着这把剃须刀在村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给这个剔一下，一会儿又给那个剔一下，村人们像欣赏一件天外来的宝物一样，都想在自己的手中多停留一会儿，在自己的脸上多体会一会儿。在他们眼里，读了大学的儿子不仅是一个才子，而且是一个孝子。想到这里，幸福的味道深深地掠过我的心窝，那是做儿子一种至上的荣光。我于是郑重地把剃须刀放进盒子里，递给了父亲。
携着妻子和儿子，与父亲和母亲一道，走在乡间访友的小道上，太阳无比幸福地照着，而幸福正从我的手指不断地充溢着全身。那一刻，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全文约155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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