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城巫溪的慢空间
行走巫溪,一直想要寻找一种感觉,有些遥远,有些飘渺,也希望能多少带着那么一丁点儿神秘。
万州往东,驱车以80码的时速在沟底山腰间的弯道上穿行,匆匆,又匆匆。红池坝确乎是南方最大高山草场,远远望去,流岚雾霭,腾挪婉转,虽然山雨时来时往,虽然隐约着楚国春申君黄歇的故居,虽然流传着刘秀建都天子城的故事,站在高处,也确乎能让人产生苍山如海的联想。骄阳之下,一拨又一拨趋之若鹜的避暑者,成群结队地来了,又呼朋引伴地去了。忝列三峡作家巫溪行,60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或骑马,或照相,或发出表情生动的感叹,迎风吟诗,这些都在情理之中。而我只是呆呆地看,傻傻地跟着,游离于他们之外,什么也不愿想,偶尔被动地成为别人镜头中多余的背景。
巫溪可游的美景甚多。据说,阴条岭是重庆最后一片原始森林,可惜行程并无安排,因而没有亲见。据说,西流溪是娃娃鱼栖居的天堂,童心勃发的作家或诗人们乐此不疲地在其间嬉戏,间或夹杂着三两声夸张的尖叫,惊喜,我依然只是远远地站在一边,为一匹不小心失了前蹄跌入西流的小马而小笑。目光收回,只有茫然,缓缓地投向对面阴云下的山坡。我知道,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感觉。这也不是真正的巫溪。
真正的巫溪是一座灵城,与先人有关,与文化有关。灵城巫溪在红池坝下,在大宁河边,在巫文化与盐文化的浸泡之中,慢慢地闪着悠远的光。大约5000年前,巴人在大宁河边发现了一眼日夜奔涌的白鹿盐泉。从此,盐成了巫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种物质。盐灶300余座,盐锅1000余口,“万灶盐烟”的景象历沧桑风雨而愈兴。有诗为证:利分秦楚域,泽沛汉唐年,一泉流白玉,万里走黄金。侧身靠近泉边,把手怯怯地伸进水帘,盈盈地握住一小口卤水,放在唇边,舌尖微卷,闭上一小会儿眼睛,久远的思绪葳葳蕤蕤地贴着大宁河漫过,迎面而来的满是扯卤的木架、提卤的木桶、转卤的木槽、澄卤的木缸,还有木车轮、木瓢、木棰,繁忙的景象与今天的油田开采类似。那些烧火的灶夫、拉纤的船夫、贩盐的走夫,光着上身,汗水在额头和前胸后背上滚过,他们怔怔地望着我,有缘相见,却又无缘相识。我张开嘴,努力的想要和他们打一声招呼,激荡的卤水、卤花,一个劲地向我扑来,湿了衣衫,湿了思绪,透过时光的隧道,我看见了那些白色的晶体。那是灵城巫溪的出发地。而最令人油然而生敬意的则是那些分卤孔。卤水引进铁制的卤槽,卤槽上均匀分布着等大的钱型方孔,卤水从方孔中流出,每一孔为一股,以投资的额度分配卤水的股份,这大概就是最早的股份制了吧。盐,让我们的祖先产生了多少智慧!
历史的沧桑总是书写着一段段神秘的时光。今天,白鹿盐泉的卤水依然日夜不停地从分卤孔流过,然而,流动的并不全是液体。宝源山下,大宁河畔,青山绿水之间,盐场不再,晶体不再,多少年来绕盐而行的那些脚步也终于慢慢地慢了下来,不复存在,繁华穿越了若干朝代的“七里半边街”,极具巴人特色的“吊脚楼”渐渐隐去,原住民不断地迁移,白鹿盐泉成了人们追忆先人敬畏祖宗的一方圣地。
也许,每个人的脚步都想抵达天堂。在巫溪行走,虽然距离天堂依然遥远,但距离先人却是很近很近。从盐场沿大宁河南下,一直延伸到巫山龙门峡口,大宁河右岸的绝壁上,同一水平线,规则地分布着6938个石孔,孔方约200毫米,深约400毫米,孔与孔的距离在1.5-2米之间。这就是大宁河古栈道。卤水可以流走,盐场可以流走,历史可以流走,时间也可以流走,然而,栈道上的那些脚印,那些贩盐的、拉纤的祖先的脚印却分明在那些石孔上慢了下来,歇了下来,它在为你我指点来路与归途,述说执着与艰辛。我敢肯定,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空那些巨大有力的脚印一定有一双是从这里出发的!
在来巫溪的前一天,我刚去彭水漂流了娇阿依河。应该说,娇阿依两岸沟深林密,狭长水秀,但作为漂流的江段实在是太惊险,太刺激了。湍急的江水,有时一泻千里,同去的也有60余人,因为巨大的落差,很少没有翻船落水的,更有甚者,好些人的头背手腿被碰得青一块紫一块,从橡皮艇出来,好长时间站不直腿,哪敢有些微余暇观赏沿途美景呢,不得不让人发出惊险有余悠闲不足的遗憾。然而,在巫溪,大宁河漂流却是另外一种享受,那就是慢,那就是悠悠。六张竹椅牢牢地固定在一张竹筏上,两个船夫一前一后把舵掌梢,一声“开漂啰!”,竹筏便慢慢地驶入水道。江水蓝蓝,江风习习,头上飘过几丝云彩,耳畔掠过几缕薄雾,大宁河两岸那些美丽的景色便次第漫过来,只要你微微睁眼一望,所有的山都是名山,所有的景都是胜景,所有壁立的崖,满目都写着古老和沧桑,假如你举起画笔,所有的画都是独一无二的国画精品。这时候,最好的姿势是云中漫步,仿佛进入了无与伦比的慢空间,你尽可以张开想象的翅膀,一座座山似龙,似凤,似龟,似蛇,似象,是所有世间的灵物。正当你沉醉之时,前方拐弯处,传来丝丝缕缕的歌声,那是广泛传唱于巫溪特有的五句子山歌,你听 :“高山顶上一口洼,郎半洼来姐半洼,郎的半洼种豇豆,姐的半洼种西瓜,她不缠我我缠她。”
匆忙是现代人的通病,得陇望蜀,患得患失,朝三暮四,总是人心不足,总是无法让自己慢下来,以至于我们常常因为走得太快。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发出这样的呐喊:“等等灵魂!”
是的,进入巫溪,无论是盐场的消失,还是大宁河放漂,都让我感到我的整个身心和灵魂都在进入了一个慢空间。让生活慢下来。这是巫溪的启发和宣言,也是巫溪对于现代人的无穷魅力,更是巫溪给人最深刻的感受。尤其是当我们把视线投向荆竹峡峭崖石隙之间那24具首尾相接的岩棺群时,虽然这是一个千古未解之谜,但岩棺的主人那种一卧千年的慢的极致,却分明告诉我们,慢是一种韵律,慢是一种享受,慢是一种生活的姿势,慢更是一种坚韧,一种不朽,一种信念和理想!
在不同的视角看不一样的风景,观自在的山水悟看不到的人文。先放下,后放松,逍遥巫溪逍遥游。推介巫溪的旅游,县里的领导总是情不自禁。只是,放松可以,放下却难。在今天,没有人能够真正如岩棺中的先人那样,安然,淡然,坦然,能够忘掉一切,在慢空间中,度过亘古的柔软的时光。然而,在内心,我实在不愿意看到灵城巫溪有朝一日也终被打造成那种世俗的肤浅的商业化的旅游目的地,实在不愿意看到因为旅游而搅扰了先人平静的生活。真正的巫溪也许并不适合旅游意义上的开发。
夜里,暮色四合,群山如屏,斜卧竹椅,仰望山巅之夜空,静听大宁河边柔而舒缓的水声,这是都市人梦寐难求的最美的境界。旁边的一位诗人突然诗兴大发,竟高声朗诵起苏轼《前赤壁赋》中的句子来——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于是,周围一片寂静,比起大自然的博大精深,我们的感叹终是浅薄的。矫情是文人特有的天性,很多时候是无法当真和兑现的,就在他们发出“愿余生永为巫溪子民,从此远离尘世与喧嚣”的誓言之时,我敢说那其实是一种瞬间即逝的清风而已,当我们目光相遇,我知道那其实是一种谎言。把脚伸进有些微凉的江水,我的心被凹凸不平的卵石隐隐地触动,大宁河边那个冒着浓烟的小水泥厂,正在一口口地吞噬着如画的山体,那是正在扩散的伤口呀。若干年后,灵城巫溪还能够让人们体会到尘世之外的慢空间吗?还能够成为人们心灵的一块净地吗?
巫溪的城市规划者有一句意在警示的话,叫做:假如时光能够回到从前。只可惜,我们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我们能够保留的只有现在,面对灵城巫溪,倘若他日再来,我们都应该焚香,沐浴,净身。再见吧,我的灵城,我的巫溪!让我的脚步轻轻,再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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