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滩的时间之殇
在这里,时间是唯一可以被注视的事物,尽管那是一种如针挑心尖的痛苦和疼痛的感受。仅仅40分钟。不多,不少;不快,不慢。从入口到出口,从街头到街尾,只需小小的碎步。1700年的遥远时光便倏然滑落。
这里是酉阳,这里是龚滩。乌江与阿蓬江于此交汇。石板路上,木窗格下,吊脚楼旁。背倚青山,俯视绿水,逻辑婉约,气韵朴拙。远看如青龙卧于崇山峻岭之间,近观有巾幡悬于酒肆茶坊之上。同行的伙伴半路折回,相约的好友迷途它往。只有我,一个人行走在龚滩古镇的时光深处。落寞,孤单,冷和静。终归,有些矫情。
记忆龚滩之名,当在数年之前;略知龚滩之史,则不过月余。今龚滩,即古涪陵郡汉复县。《寰宇记》云:涪陵郡汉复县,属巴郡,蜀立郡于此。1700年的历史,于我,实在是深邃到了洪荒。但彼时,龚滩静默着,如深山中的处子,看日出,伴月落,唱土家歌,跳摆手舞,清风浮云,薄雾缥缈。
改变只在一瞬间。明代万历元年,距今大约500年。凤凰山上,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山崩地裂。于是,航道塞断,舟楫不行。“上下船只卸载过,运输换船货堆山”。船夫,纤夫,背夫,客商,旅人,学子,黑压压,莽苍苍,如蝼蚁,如蛇行。龚滩因祸得福。静默的龚滩自此推上前台。龚滩,明晶晶,亮闪闪,俨然“钱龚滩”的气概。
风从四面八方过来,但哪里的风模样都一致,差别只在速度。我是驱车走了500公里,才来到了你的跟前。虽是顺道,却也拐了一个大弯。但生生的硬硬的新新的龚滩让我刻骨铭心地记住了一句话,那就是:一切趁早。
趁早的是国画大师吴冠中。1984年,他和他的画笔一起来到了龚滩,他把他心目中“是唐街,是宋城,是爷爷奶奶的家”的绵延了1700年的古镇龚滩画进了《老街》。龚滩从此走向了世界。吴冠中是有幸的,龚滩是有幸的。
然而,有幸的龚滩,纵然有着一卧千年的坚韧,也终于无力抵挡一道拦河大坝的崛起。2008年1月,距离龚滩下游10多公里的彭水电站下闸蓄水。一个月后的2月6日,万家团圆的除夕之日,首台机组并网发电。江水阻断。500年前,龚滩因此而兴;500年后,龚滩却因此而灭。位置的重要性再一次不幸被龚滩古镇的粉身碎骨所验证。
属于龚滩古镇的时间断了,连同她的尾巴;属于龚滩古镇的温度没了,连同她灿烂耀眼的华丽锦缎。就在那个大江截流的时刻,就在那个鞭炮齐鸣、彩旗猎猎的时刻,就在那个弹冠相庆的时刻。即使漫长如1700年的时间,也不过如发丝一样脆弱,短暂犹如一瞥。
整体搬迁。浓缩后的龚滩,新镇偏偏扮作古镇,本是赝品,却欲极力打造成旅游精品。如今,她虔诚地端坐于崖上,想已无处可逃。新的吊脚楼驻守于斯,新的街道延伸于斯,新的酒肆和茶坊恭迎于斯,只有漫不经心的风,还濡染着古镇昔日的味道,腾挪穿梭于斯。然而,爷爷奶奶的家哪里去了?往日的繁华和喧闹哪里去了呢?屋檐下那些站立喝酒的脚步,那些流传数代的长长的烟管,还有那些被油渍浸透的纸牌,那些经年不息的锣声和鼓声,难道它们也与古镇一道沉落江底去了吗?
遗憾,自责,我没有能够趁早。作为一名迟到者,我知道终我今生,已难与之心手相应。走在崭新的空荡荡的龚滩古镇的街上,我的心一阵阵的痛,我努力想要假装:依然走在1700年前的石板路上;我努力想要不说:逝者啊如斯。尽管,失去了涛声的乌江水终将漫过所有龚滩的记忆;尽管,在龚滩,所有人都只是一个过客。
有一种寂静叫止于骨髓,有一种深度叫不知尽头。真正属于龚滩的时间已经谢幕,现在的龚滩时间还不及一个幼儿园的小班生,三四年而已。被精心打造的作为旅游精品的龚滩还徘徊在时间之外。一切都事与愿违。偌大的街道,满满的只盛下我一个人的身影,其余全是风,难得碰上一两个游人。偶尔有几只狗,斜斜地懒懒地躺着,我的到来引不起它们的一丝兴趣,眼睛微闭,连头也不抬。一个身著睡衣的女人,燃起两根香烟,自己吸一根,另一根则熟练地递进屋檐下正在洗菜的男人的嘴里,转瞬又折进屋子里去了。只有被风吹着的石板路是我最亲近的朋友。世界之大,为什么就容不下一个龚滩的存在,难道经济真的就是一切。我只能叩问一块块被平整铺展的石板,然而,石板不语。兴奋而来,只有落荒而去吗?尽管如此,却丝毫不影响复制的龚滩被评为重庆市十大历史文化名镇之首。一时间,我真的无语。
尘世的风已经无处述说,像无人拥抱的爱。联想到全国各地被开发打造的桃花源旅游景点据说已多达36处之多,与之相比,龚滩则幸运多了,至少规避了它处冒名的尴尬。
就这样,40分钟抵了1700年。这时候,时间在我,真的是用来浪费的。我突然记起一位名人说过的一句话:美好的人生都是用来浪费的。比之于龚滩,也许再恰当不过了。回首之际,风已开始有些凉了。
龚滩,没了。再见吧,龚滩,在下一个1700年之后,等你,不见不散。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