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杉王的地老天荒
梅 万 林
总有几许薄雾，极细极细地游弋；总有几缕微风，极弱极弱地漫过。栖在高枝上的鸟，偶尔略略地扇动几下翅膀。桠枝间，兀自落下的雨滴，穿越午后的时光，软软地打在绿草茵茵的泥地里。而我，呼朋唤友，半怀虔诚，半携景仰，翻山越岭，穿壑度涧，再次来到了你的面前。此时，满山杜鹃早已红遍。
在湖北，在利川，在谋道，定格你的终将是一组数据。树高35米，胸径2.5米，冠幅22米，树龄600余年。数据传递的能量终究有些冷，有些硬。于你，纷至沓来的是至高无上的美誉：天下第一杉、水杉王、植物活化石……。诸多芳名，如环佩之玉系于腰间，叮叮当当，发出的都是无可企及的好声音。
关于你，很多年前，我们都知之甚少。我们只知道，一亿三千万年前，你诞生于极寒的北极圈。我们还知道，第四纪冰川之后，我们只见过你的化石。于是，我们以为你已经绝尘而去，和恐龙一样，甚至不留下一个转身的背影。事实证明，这终究也不过是一个遥远的传说。当然，躲在传说的背后，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地作为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员，懵里懵懂地做了充当分母的群众甲或群众乙，没有谁在乎谁能新生，谁能永恒，包括你。
我已经不止一次来到你的面前，也不止一次与你伫立相望。我知道你是幸福的。只是幸福的来源几乎完全出于偶然。于铎、王战、郑万钧、胡先骕，让我们记住他们的名字吧。从1941年的初步发现，到1948年的终于证实，呕心沥血，探赜索隐，《水杉新科及生存之水杉新种》论文的发表，宣布了你的“横空出世”。
世事沧桑，波诡云谲。有人创造了历史，而你却改写了历史。你的闪亮登场，成就了20世纪植物学上的最大发现，水杉绝迹论被抛到云霄。自此以后，五六十年里，研究的论文和著作，数目不下700余件，因此而获得博士学位则多达76人。600年的寂寂无名，600年的与世隔绝，显然，一切都值了。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虽然，这样的比喻并不贴切。但不能不说，这里面，其实也有相通的一刹那。600年的时空隧道中，穿越无数个白天和夜晚，只不知，熹微里，到底是谁在孤独的坚守？谁又在翘首以待？
耳闻潺潺溪流，足踏层层台阶。在你脚下，我走走停停，忽左忽右，不自觉地转着若干的圈。然而，属于你的还有更辉煌的好日子还在后面。1992年春天，有一位老人，挥动如椽巨笔，在深圳，在中国的南海边指点江山。他一边画圈，一边说道：“有一种古老树种，叫水杉，现在全国都有了，有一棵很大的，在三峡附近。”转瞬之间，你成了“小平说的那棵树”。
从诞生到坐为化石，需要穿越；从绝迹到证实故我，也需要穿越；从水杉新科及生存之水杉新种到“小平说的那棵树”，更需要穿越。斜依栏杆，扭动姿势，留影的角度总是一选再选。摸摸头上约略冒出的几根白发，我知道，时光对于我，实在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奢侈品。我张开双臂，努力学着穿越的样子，想要拥抱，可横亘在你我之间的是一架高高的栏杆，明白无误地告诉我：那是一段无法穿越的时光。
因为你，组建了我国第一个水杉管理站；因为你，成立了星斗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因为你，中国水杉植物园列为省长工程；因为你，修建围栏，安装避雷针，搬迁居民，编写健康档案。而你的种子和幼苗，早已穿越群山，飘洋过海，落户到了80多个国家和地区。种子送给金日成，象征中朝友谊；在美国，尼克松把游艇命名为“水杉号”；在尼泊尔，生长在皇家植物园里，郁郁葱葱，你的另一个名字是“尼中友谊树”；一位日本植物学家虔诚地跪在你的面前，磕头，流泪，声嘶力竭地狂喊道：“上帝呀！我终于见到活着的水杉啦……”；英国生物学家袁约翰则骄傲地宣称：“水杉王”是人类共同的财富。
百般珍视，万千宠爱。所有这些，指向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水杉王，中国之宝，世界之宝。
呼吸你的气息，触摸你的发丝，我的思绪总是要飘到很远的地方。我相信，每一个生命，天生并不具备出人头地的基因，大多数时候在芸芸众生里都是以分母的形式而具有了存在的意义，倘能不间断地上街去打打酱油，也是不错的选择。正因为此，每一棵树苗也都天生没有高低贵贱，都拥有与生俱来的芬芳和沐浴阳光的权力。
也许，这是一个剩者为王的时代。谁能坚守，谁能坚持，谁具备了穿越的力量，谁就能够笑到最后。
坚韧与淡定，宁静与执着，这都是你传递给我们的优秀品质。有过地老天荒的穿越，终会有水到渠成的时刻。观光的游客三三两两，或仰望，或留影，或摇头赞叹，或高竖拇指。其实，和我一样，他们大多是到此一游。只是，无论如何，我也无法像当地人一样，为你披红挂彩，燃放鞭炮，敬拜香烛，把你想象成为神树。因为，很多时候，我们都不过是他人眼中的一段风景而已。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也有些大了，我还是忍不住来到郭沫若的诗碑前，吟诵起郭老1956年因获悉日本培育水杉“已迸芽”“喜而赋”的诗篇来：闻道水杉种，青青已发芽。蜀山辞故国，别府结新家。树木犹如此，人生况有涯。再当游地狱，把酒醉流霞。读着郭老的诗篇，我向你保证，我和他一样，同样没有卖萌，也不会装天真。而四周高大的栅栏，已经将你我隔断，即使地老天荒。伸出手来，对于一向遵从规则的我，触及你的肌肤，抚摸你的发丝，已经变得遥不可及，握住的全是风。
顾首回眸，眼前有山，脚下有水，背后的人家正升起袅袅炊烟。身临其境，可蹙眉独坐发思古之情，可搔首弄姿浅唱低吟，也可把盏赋诗聊叙桑麻。是人间，似仙境？抬头迈步，目光穿越街景，与之相对的恰是一个用青石刻意打造的地标雕塑。不能理解的是，好端端的“谋道”二字，给人的第一印象，为什么要去掉各自的偏旁，硬生生地搞成“某首”而镶嵌其上呢？冥冥中，是否也在告知人们：倘无穿越的生命，即使千年，也并无特别的意义？
(全文约22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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